“我们正以错误的速度走在正确的方向上。”卢拉，这位现年已经80岁、头发胡须均已花白的巴西总统，可能没有想到自己在COP30开幕式上的这句致辞，会成为本届气候大会的注脚。

在拖延一天之后，这届不断上演各种气候危机元素——高温、暴雨、漏水的屋顶、失灵的空调、短缺的食物，以及在谈判最为紧张的时候突发的火灾——的气候大会，最终带着遗憾和妥协而非雄心与乐观，在巴西贝伦落下帷幕。

虽然大会在全球适应目标、公正转型、气候与性别等议题上取得进展，但遗憾的是，在以沙特为代表的产油国的抵制下，决议最终没有在摆脱化石能源这一关键议题上往前迈进——不仅此前呼声颇高的制定“转型脱离化石能源路线图”没有写入决议文案，最终文本还删除了所有直接提及“化石燃料”的措辞。各缔约方自COP28达成摆脱化石能源的共识以来，在如何落地这一问题上已经停滞了整整两年。

化石能源议题的踟蹰不前不仅发生在COP会场内，也体现在社会经济领域的诸多方面。在COP会场外，相当程度上控制着社会资金流向的银行业在对待化石能源问题上甚至更为暧昧——不仅速度不对，连方向也是错的。

近期，由国际环保组织 Reclaim Finance 及其合作伙伴（包括 BankTrack、Rainforest Action Network、WWF、Urgewald等）联合发布的最新研究报告《照常经营：能源金融失衡》(Banking on Business as Usual: The Energy Finance Imbalance)指出，尽管银行做出了众多“净零”承诺，但其实际行动仍是“一切照旧”。

这份报告首次对全球65家最大银行在2021至2024年间对化石能源和可持续电力供应的融资情况进行了全面比较，结果发现大部分银行仍在将大部分能源融资投向化石能源，且可持续电力供应在银行能源融资中的占比并没有明显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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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来衡量银行在能源融资领域“绿色程度”的一个关键指标是能源供应融资比率（ESFR），即银行对可持续电力供应的融资规模与对化石能源融资规模之比。

根据国际能源署（IEA）的净零排放（NZE）情景，到2030年，这一比率需要达到6:1——即清洁能源（绝大部分为电力）投资额应达到化石能源投资额的6倍——才能实现1.5℃的温控目标。

在分析了按资产排名全球最大的65家银行在2021年1月1日到2024年12月31日期间的金融交易后，报告指出，2021至2024年间，全球65家最大银行对化石能源的融资（3.285万亿美元）是可持续电力供应（1.368万亿美元）的两倍以上，能源供应融资比率仅为0.42:1，只有国际能源署目标值的1/14。问题不仅在于能源供应比率远小于目标值，报告还发现该比率在分析期间基本持平：2021至2024年间分别为0.40、0.41、0.45和0.42。这意味着银行业在能源融资领域仍然保持着旧有的模式，可持续电力供应在银行能源融资中的占比并未明显增长，银行业整体尚未真正开始调整其能源融资模式以适应净零路径。

Reclaim Finance的气候金融评论员Rémi Hermant指出：“能源转型对银行而言本应是巨大的增长机遇，但现实是资本仍旧在错误方向上流动。全球最大的银行们在支持从化石能源向可持续能源转型方面做得远远不够。”
 
欧洲领先，日美加垫底

尽管全球银行业整体在能源转型融资方面裹足不前，但不同地区银行表现差异显著。在全球14家能源供应融资比率高于1:1的大银行中，有11家都在欧洲，其中法国的国民互助信贷银行（Crédit Mutuel）和法国邮政银行（La Banque Postale）是唯二两家在2021至2024年间平均能源供应融资比率达到国际能源署目标的银行，其比率分别为6.92和8.97。

与欧洲的领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发达国家中日本、美国和加拿大的银行能源供应融资比率仅为0.35、0.25和0.22。报告指出，日美加三国的大银行里，没有一家银行的比率高于0.38，而欧洲所有大银行的比率均高于0.39，且整体的比率达到0.70——虽然这一比率仍远不如人意。

有9家银行在2021-2024年间表现糟糕，它们不仅增加了化石能源融资，还减少了对可持续电力供应的融资，这其中有4家美国银行、2家加拿大银行，包括知名的摩根士丹利和高盛。

“美国银行再次在气候危机和能源价格危机之际，为肮脏昂贵的化石燃料扔出救生索。这份报告揭露，像花旗银行和摩根大通这样的银行，为了自身及其化石能源行业盟友的利润，会不惜一切代价榨取石油资源，而我们其他人却在苦苦挣扎。”Stand.Earth的气候金融活动家Hannah Saggau说。

作为全球可再生能源装机规模增长最为迅猛的国家，中国银行业在能源供应融资比率（0.52）方面显著优于北美和日本，但落后于欧洲银行的平均水平。值得注意的是，2021-2024年间，中国的能源供应融资比率一直徘徊在0.48-0.55这一区间内，显示出银行业向可持续电力融资的转型陷入停滞。在报告统计的14家中国银行中，邮政储蓄银行（0.75）、中国平安银行（0.65）、中国光大银行（0.61）、中国建设银行（0.58）和中国农业银行（0.58）为对可持续电力供应融资表现最好的五家银行，但是没有一家银行的能源供应融资比率达到1:1。

对于中国在可再生能源发展的亮眼表现与银行业的可再生融资表现陷入停滞的情况，绿色和平东亚办公室项目总监张凯分析认为背后可能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中国的银行多为国有商业银行，其为很多化石能源企业提供了贷款，特别是央国企，而可再生能源以民营企业为主，因此相比之下，获得国有商业银行的贷款较少。另一方面原因是融资渠道，除了从银行贷款，能源企业还会通过信贷、股权融资、发行债券等渠道进行融资。该报告只提供了银行贷款一个数据视角，并不能完全反映中国的可再生能源投资量。”
 
新兴市场融资困难

尽管中国银行业的表现在全球同行中处于中上水平，在全球可持续电力供应融资中的占比达到18%，但是报告指出其他发展中国家和新兴市场仍面临着难以从银行获得可持续电力供应融资的问题。

目前，银行对可持续电力供应的大部分融资都流向了风险较低、回报通常更具吸引力的经济体：全球93%的可持续电力供应融资流向了位于经合组织成员国（OECD）和中国的公司及项目。国际能源署也曾指出，不包括中国的新兴市场和发展中经济体（EMDEs）仅获得了全球15%的清洁能源投资，尽管这些经济体代表了全球三分之一的GDP和三分之二的人口。

报告认为这种融资集中度极具问题性，因为转型必须是全球性的，而新兴市场和发展中经济体对转型金融的需求更为迫切。一个典型的案例是，尽管亚太地区在2021-2024年间风电和光伏装机实现了大幅增长，但是同期的银行可持续电力供应融资却出现了下降。

例如越南、菲律宾在2021-2024年间的光伏和风电的装机大幅增长了9.12TWh和2.17TWh，在本国能源结构中的占比期末与期初相比增长了31%和79%，但是同期两国银行可持续电力供应融资反而减少了4%和20%，而化石能源融资却增长了72%和6%。这样的表现，不禁令人疑惑银行在新兴市场和发展中经济体能源转型进程中扮演的角色。

“为太阳能和储能项目提供融资不仅是对可持续能源的投资，更是对创造新就业机会、促进经济增长和保障能源安全的投资。但这份报告显示，银行仍在投资于过去，而非未来。这在新兴市场尤为紧迫，因为这些市场的资本成本可能比经合组织国家高出7倍，这严重阻碍了其开发太阳能的巨大潜力。增加这些市场的商业投资是降低融资风险、构建蓬勃发展的产业的关键，而这些产业能够改变人们的生活和当地经济。”全球太阳能理事会（Global Solar Council）首席执行官Sonia Dunlop说。
 
改变刻不容缓

距离完成国际能源署能源供应融资比率目标的最后期限仅剩下5年时间，作为重要融资渠道的银行业能否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完成能源融资业务的转变，对全球性、快速且公正的能源转型至关重要。

报告指出，银行亟需使其能源融资模式与净零排放路径需求相一致，并制定应对电力供应领域转型的气候战略。这要求银行立即终止对化石能源扩张的所有支持并逐步削减相关融资，同时加速可持续电力供应的融资力度。此外，各大银行还应每年公布其基于透明、可靠方法论的能源供应金融比率，展示其迈向净零排放轨道的进展。

国际能源署最新发布的能源展望指出，电力是现代经济的核心，其需求增长速度远超整体能源消耗，而投资者正积极响应这一趋势：电力供应和终端用电电气化方面的支出已占当今全球能源投资的一半。与此同时，国际能源署预测未来十年，以光伏为代表的可再生能源的增长速度将快于其他主要能源，能够满足大部分能源需求的增长。

尽管COP30未能在退出化石能源议题上取得进展，但《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执行秘书西蒙·斯蒂尔在闭幕致辞中表示：“无论有无‘导航’辅助，我们的方向是明确的：从化石燃料向可再生能源和韧性的转变是不可阻挡的。”

COP30主席安德烈·杜拉戈已经表态将利用未来一年的主席职权推进“转型脱离化石能源路线图”的制定工作。

不仅如此，哥伦比亚和荷兰将于明年4月在哥伦比亚港口城市圣玛尔塔共同举办首届转型脱离化石能源峰会，制定公平公正的脱离化石能源路线图，目前已得到22个国家支持。有分析指，此次会议可能具有变革意义：通过绕开COP规则的限制——所有COP决议文本必须得到全体缔约方一致通过，这使得石油国家在全球气候政治中拥有否决权——制定脱离化石能源路线图，这可能会建立一个能够制裁那些拒绝逐步淘汰化石能源的国家和银行的贸易集团。
在可再生能源已经开始主导未来能源投资的浪潮下，银行业能否快速转身跟上时代潮流，以正确的速度走在正确的方向上，不仅关乎气候目标的实现，也关系着其自身发展。改变已刻不容缓。

“为了扭转局面，银行必须立即停止为化石能源扩张提供融资，并将大量资金投入到可靠的清洁能源供应中。”雨林行动网络（Rainforest Action Network）银行合作与政策负责人Allison Fajans-Turner说。（作者：夏志坚）